首页 > 男频 > 军事历史 > 万历天幕下的浮沉 > 第2章
布政司衙门的青石台阶被雨水泡得发乌,徐光启攥着那册万历元年的《鱼鳞图册》,指腹都按出了红痕。李贽坐在公案后的太师椅上,手指轻叩着桌面,案上的白烛芯爆出个火星,映得他鬓角的白发忽明忽暗。
"张文明还在偏厅闹?"李贽的声音里带着些疲惫。
"回参议,"徐光启躬身回话,"他说要见您,还说...还说要给首辅写信,告咱们越权行事。"
李贽嗤笑一声,从卷宗里抽出张纸扔过来:"你自己看。这是江陵县丞偷偷递上来的,张文明去年让他伪造了三百份田契,把城西的官田都划到了张家祠堂名下。"
徐光启展开那张纸,墨迹还带着些潮气,上面密密麻麻记着田亩位置,甚至标着"李寡妇"、"王瘸子"这样的户名。他越看心越沉,这些名字多半是些无依无靠的百姓,连祖上传下的几分薄田都要被巧取豪夺。
"叩叩叩——"
偏厅传来桌椅翻倒的声响,张文明的咆哮穿透了墙壁:"李贽!你敢关我?我兄长是当朝首辅!信不信我让你明日就滚出湖广!"
李贽慢悠悠地端起茶盏,吹了吹浮沫:"让他闹。昨儿个我已经让人把江陵的卷宗快马送进京了,首辅要是护短,这湖广布政司的差事,我不做也罢。"
徐光启心头一震。他虽听说李贽以"敢言"闻名,却没想到这位五十六岁的老臣竟有如此刚骨。他低头看着《鱼鳞图册》上的朱红印章,突然想起太岳书院里那尊孔子像——据说当年张居正亲笔题写的"万世师表"匾额,就悬在像前的横梁上。
"参议,"徐光启犹豫片刻,还是开口,"您说...首辅看到卷宗,会如何处置?"
李贽放下茶盏,目光落在他身上:"你觉得呢?"
"学生...学生不知。"徐光启确实拿不准。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时铁面无私,连皇亲国戚都敢得罪,可面对自家胞弟,未必能像处置旁人那般决绝。
"隆庆六年,我在翰林院当编修,"李贽忽然说起往事,"那时首辅还在裕王府当侍读,有回咱们同去琉璃厂买书,见个书商把《孟子》里'民为贵'的句子剜了去,首辅当即就掀了人家的摊子。他说,读书人要是连真话都不敢说,还读什么书?"
烛火摇曳中,徐光启仿佛看见二十年前的张居正,那个尚未权倾朝野的中年书生,眼里还燃着纯粹的光。他握紧怀里的图册,突然明白李贽为何敢如此行事——他们都在赌,赌那位推行新政的首辅,心里还装着当年的初心。
"带张文明进来。"李贽朝门外喊了声。
两个衙役架着张文明进来时,他的圆领红袍都被扯歪了,玉带歪斜地挂在腰间,活像个被戳破的酒囊。看见案上的《鱼鳞图册》,他眼睛一瞪,突然挣脱衙役扑过来:"把那册子给我!"
徐光启早有防备,侧身躲过。张文明扑了个空,重重摔在地上,发髻都散了。他爬起来还要再抢,却被李贽冷冷的目光盯在原地。
"张知县,"李贽拿起那册伪造的田契,"这上面的字迹,你认得吗?"
张文明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,嘴里却硬着:"什么田契?我从没见过!定是你们串通县丞陷害我!"
"哦?"李贽挑眉,"那去年腊月十三,你让人丈量的那片'隐田',为何与万历元年的鱼鳞图册对不上?"他示意徐光启展开图册,"你自己看,这片地明明是军屯田,怎么就成了你家的私产?"
徐光启将图册铺在公案上,用手指点着其中一处:"这里写着'嘉靖二十三年,拨给荆州卫左所',还有指挥使的朱印。张大人要是不信,咱们可以去查卫所的旧档。"
张文明的额头渗出冷汗,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图册。他是个草包,当年靠着张居正的关系才混上知县,哪里懂这些陈年旧账。去年丈量土地时,只听账房先生说军屯田没人敢查,就信了那鬼话。
"就算...就算是军屯田又如何?"他强撑着嘴硬,"我兄长替朝廷操劳,我张家占几亩地怎么了?轮得到你们这些小官指手画脚?"
"放肆!"李贽猛地一拍公案,茶盏里的水都溅了出来,"首辅推行新政,为的是均平赋税、安抚百姓,不是让你们这些蛀虫中饱私囊!你可知江陵百姓为了缴你那笔'隐田税',已经有三十户卖了儿女?"
这话像鞭子似的抽在张文明脸上,他踉跄着后退两步,撞在柱子上。廊外的雨声突然大了起来,敲得窗棂噼啪作响,倒像是无数双眼睛在窗外盯着。
徐光启看着张文明失魂落魄的样子,心里却没半分快意。他想起今早去牢房探望那几个被抓的乡民,老汉的孙子正抱着个破布娃娃哭,说爷爷被抓走后,家里连糠麸都吃不上了。
"参议,"徐光启轻声说,"依学生看,不如先核查清楚被侵占的田亩,让百姓尽快拿回地契。至于张知县...是否等首辅的批复下来再说?"
李贽深深看了他一眼,点了点头:"也好。你带两个衙役,拿着图册去各村核查,每块地都要亲眼看过,记清楚现在是谁在耕种。"他从抽屉里拿出枚黄铜令牌,"凭这个,各州县都得配合你。"
徐光启接过令牌,触手冰凉。他知道这差事有多难——张家在江陵盘根错节,族长、里正多半都是张文明的亲信,谁肯轻易承认侵占民田?
走出布政司时,雨已经停了。夕阳从云缝里漏下来,把街道染成金红色。胡记茶肆的掌柜正踮着脚往衙门这边望,见徐光启出来,忙跑过来塞给他个油纸包。
"先生,这是刚出炉的芝麻饼。"掌柜的压低声音,"刚才看见张家族长带了十几个人往衙门去,怕是没安好心。您去乡下核查,可得多带些人手。"
徐光启捏了捏温热的纸包,心里暖烘烘的。他谢过掌柜,转身去衙役房点了两个精壮的衙役,都是本地人,一个叫赵勇,曾在戚继光麾下当过兵,脸上还留着道刀疤;另一个叫钱六,熟悉江陵的乡俗地理,据说能背出全县的村名。
"徐先生,咱们先去哪?"赵勇扛着水火棍,瓮声瓮气地问。
徐光启展开从县丞那里抄来的名单:"先去西乡的王家村,那里有十二户被划成'隐田',都是去年刚没了男丁的军户家属。"
钱六突然"咦"了一声:"王家村?前儿个我听人说,张家族长的侄子在那儿强占了个军户的寡妇,把人家的水田改成了自家的菜园子。"
徐光启的心沉了沉。军户是替朝廷戍守边疆的人家,按律可减免三成赋税,张家人连这种人家都不放过,可见贪婪到了何种地步。
三人刚走出城门,就见路边停着辆马车,车帘掀开,露出个穿月白长衫的年轻人,竟是太岳书院的学生,名叫沈鲤。
"徐先生留步。"沈鲤跳下车,手里捧着个布包,"这是李参议让我交给您的,说是核查田亩能用上。"
徐光启打开布包,里面是个巴掌大的铜罗盘,盘上刻着天干地支,边缘还标着丈量土地的口诀。他认得这是钦天监用来测绘地图的工具,没想到李贽竟能弄到。
"李参议还说,"沈鲤凑近低声道,"张家族长刚才去衙门闹,说要是动了张家的地,就煽动乡民拦路。您路上千万小心。"
徐光启谢过沈鲤,把罗盘揣进怀里。赵勇握紧了水火棍:"先生放心,有俺在,谁敢撒野?"
出了江陵城,官道两旁的稻田泛着青绿。钱六指着远处一片水塘:"那就是王家村的地界,去年夏天涨大水,冲坏了不少田埂,好多人家还没修呢。"
正说着,前面的岔路口突然冒出十几个手持锄头的乡民,为首的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,正是张家族长张显。
"徐先生这是要去哪啊?"张显笑眯眯地拦在路中间,"这乡下地方不安全,不如让老朽派人送您回去?"
徐光启翻身下车:"张族长客气了。学生奉布政司之命,前来核查田亩,还请各位让开。"
"核查田亩?"张显的脸立刻沉了下来,"江陵的地早就丈量过了,徐先生这是信不过我们张家?"他朝身后的乡民使了个眼色,"乡亲们,这姓徐的要把咱们的地分给外乡人,咱们答应吗?"
那些乡民大多是张家的佃户,被族长一煽动,顿时鼓噪起来:"不能让他过!""这是咱们王家村的地!"
赵勇把水火棍往地上一顿,大喝一声:"都给俺住手!朝廷办事,谁敢阻拦?"他脸上的刀疤在阳光下格外狰狞,吓得几个乡民往后缩了缩。
张显却不怕他,上前一步指着徐光启的鼻子:"你个外来的小官,懂什么?这些地都是张家祖上买下来的,有地契为证!"
"哦?"徐光启从怀里掏出《鱼鳞图册》,"那正好,烦请族长把地契拿出来,与万历元年的图册对对如何?"
张显的眼神闪烁了一下,强装镇定:"地契...地契都在祠堂里,凭什么给你看?"
"看来是拿不出来了。"徐光启转向那些乡民,"各位乡亲,你们去年缴的'隐田税',其实都是被张家私吞了。这图册上写得明明白白,哪些是你们的祖产,哪些是官田。"
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忍不住问:"先生说的是真的?俺家那两亩地,真的不是隐田?"
"千真万确。"徐光启翻到那一页,"你是王二柱吧?你家的地在村东头,嘉靖年间就登记在你祖父名下,按律不用缴额外的税。"
王二柱愣了愣,突然蹲在地上哭了起来:"俺就说嘛...去年张族长逼着俺缴了五两银子,说不缴就抓俺去坐牢,俺婆娘为此上吊了三次..."
这下乡民们炸开了锅,纷纷围着徐光启要看图册。张显见势不妙,偷偷往后退,却被赵勇一把抓住衣领:"族长想去哪?"
"我...我去祠堂拿地契!"张显挣扎着喊道。
"不必了。"徐光启朝钱六使了个眼色,"钱六,你带几位乡亲去辨认自家的地,我在这里等着。"
钱六应声带着王二柱等人往田里去,赵勇押着张显跟在后面。徐光启站在水塘边,看着那些乡民蹲在田埂上,对着图册指指点点,突然有人欢呼起来,有人抱着头哭泣,更多的人是红着眼眶往他这边望。
夕阳落进水塘里,把水面染成一片金红。徐光启想起李贽说的那句话:"改革不是请客吃饭,是要见血的。"可此刻他看到的,分明是比血更重的东西——是百姓对公道的期盼,像田里的稻苗一样,就算被巨石压住,也总要挣扎着探出头来。
正看得出神,钱六跑了回来,手里举着块木牌:"先生!您看这个!王二柱在自家地里挖出块界碑,上面刻着'王记',还有正德年间的年号!"
徐光启接过界碑,粗糙的石面上,那两个字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,却依旧透着股沉甸甸的力量。他突然明白,为什么朝廷要费那么大功夫编纂《鱼鳞图册》——土地是百姓的根,根稳了,天下才能稳。
"把张显和那些伪造的田契都带回衙门。"徐光启把界碑递给赵勇,"另外,让钱六统计一下,所有被侵占的田亩,三天之内必须物归原主。"
往回走的路上,乡民们提着灯笼跟在后面,像一条长长的火龙。王二柱非要把家里唯一的老母鸡塞给徐光启,被他婉拒后,又跑去摘了袋新摘的枇杷,说是自家树上结的,没有施过肥,却甜得很。
走到城门口时,徐光启回头望去,王家村的方向还亮着点点灯火。他知道这只是开始,张文明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,说不定明天就会有更棘手的麻烦。但他摸了摸怀里的《鱼鳞图册》,突然觉得心里很踏实。
就像李贽说的,天下事,在人为。
回到布政司时,李贽还在公案前阅卷。见徐光启进来,他放下朱笔笑问:"顺利吗?"
"幸不辱命。"徐光启把核查记录递上去,"一共清查出被侵占的民田一百三十七亩,军屯田四十五亩,都登记在册了。"
李贽看着记录,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:"好小子,有老夫年轻时的样子。"他从抽屉里拿出封信,"刚收到京城的回信,首辅说...家丑不可外扬,但国法不容私情。"
徐光启接过信,张居正的字迹苍劲有力,末尾那行"着湖广布政司从严处置"的朱批,红得像团火。他突然想起太岳书院里的那尊孔子像,或许那位高居庙堂的首辅,心里的那盏灯,从来就没有灭过。
窗外的月光爬上公案,照在那册《鱼鳞图册》上。徐光启轻轻翻开一页,仿佛看见无数双眼睛在纸页间眨动——那是历代百姓的眼睛,安静地注视着这片土地,等待着一个清明的世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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